未央志异录

这个世界是有妖的。

三天前，顾渊见过。

准确的说，是在原身的记忆里见过。

顾渊，清水县顾氏子弟，家境殷实，好读书，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

再加上其颜如冠玉，尊师重道，得书院欧阳先生赐字“子瑜”。

那日正值大暑，但天气多云，伴有西北风，还算凉爽。

顾渊带着书童不语，在家生子牛二和萧野的护卫下，前往郡城的鹤鸣书院读书。

途经野猪岗，霎时间狂风大作，吹得几人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风停了，山岗后蓦地钻出一只吊睛白额虎。

老虎体型雄壮，单是一颗脑袋，就有书童半个身子大。

“大虫！有大虫！少爷快跑！”

不用萧野招呼，顾渊拔腿就跑，书童年幼，本就腿短，还背着书箱，只能落在最后边。

突然一声惨叫扎进耳朵，顾渊闻声望去，只见书童留下了半个身子立在原地。

血液喷涌，泛红的虎眼紧盯顾渊。

老虎吃人不吐骨头，吐了书箱，吐了人言。

“哈哈哈哈，香！真香！兀那小儿，给我站住！”

妖怪！会说话的妖怪！

顾渊吓得亡魂大冒，又听得后一句“站住”，当场就愣住了。

牛二本来在顾渊后边，没几步就跑到了前头。

结果又听到最后边的萧野大喊，“牛二！你敢！”

牛二闻言回头一看，坏了！

只见顾渊愣在原地，双目无神，脑袋侧歪，嘴巴微张，活像县里的张大傻子。

张大傻子是清水县里有名的人物，早年是一位读书天才，结果突然有一天，吵着要娶西山的一只白毛老鼠，大家都说他得了癔症。

爱子心切的张员外请来一位法师，开坛做法，按着儿子的脑袋，一通符水灌下去，果然不吵着娶老鼠了。

但是人傻了。

法师见状，连夜跑路，而张员外则是气出一身毛病，直呼家门不幸，把张大傻子赶出了家门。

张大傻子十年间流落街头，无病无灾，县里都说傻人有傻福。

……

萧野拉着顾渊狂奔，听得身后虎吼，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牛二！少爷出了事，老爷饶不了你！”

终于，听到这话的牛二，猛地停下脚步。

咬咬牙，转身跑过来，几乎是把顾渊从萧野的手里抢过来。

牛二捞起顾渊，夹在腋下，嘴里还叫着：

“好兄弟，我保护少爷，你去拦住大虫！”

萧野一听，当场就想破口大骂。

我？拦住大虫？我算什么东西啊！

但他见顾渊在牛二手里，虽然害怕老虎，但更害怕顾渊，所以只能握紧长刀，放慢了脚步。

作为家生子奴役，直面虎口或有一线生机，但若是少爷出了事，不只是他，连他那刚出生的孩子都要遭殃。

……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缓缓退出县城。

往日里这个时候，正是各家饭熟时。

距离城门最近的老李家，刚端起米饭，突然锣鼓声鸣，惊得老李一颤，饭碗在地上滚了一个圈。

“他奶奶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咋回事！当家的，山贼来了？”

本该陷入平静的清水县，又躁动了起来。

城门提前关闭，之后，县城隍庙内奔出一队人马。

黑红袍的监察打头，黑衣捉妖使紧随其后，一行人气势汹汹，直奔野猪岗。

县里大户人家的小厮们奔走打听，明白了事情缘由。

顾家大少爷，遇到了一只虎妖！

亏得护卫英勇，一拖延时间，一腿脚麻利，顾大少爷侥幸逃得一命。

……

作为安平郡顾家在清水县的分支，清水顾氏入住清水县不过两代人的时间。

但依托安平顾氏的名声，不止在清水县站稳了脚跟，还位列三大家族之一。

顾府。

鸡飞狗跳。

从顾渊被背回家，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了，顾渊的父亲顾松看着双目无神的儿子，心急如焚。

城隍庙派来的捉妖使已经看过，说药石无医，只能招魂，但是长于此道的监察大人已经出城捉妖去了……

至于清水县的城隍，所有人都知道，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走了关系，来这里镀金的。

无奈之下，顾松只能拜托这位年轻捉妖使做法，同时派人去城外的道观和寺庙请人，但这一来一回，天早就黑了。

“大人，东西都给您准备好了。”

这位捉妖使以前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他先是剪了一个纸人，上书顾渊的生辰八字，然后指挥下人摆设酒肴，最后对着野猪岗的方向，焚香烧纸。

在烟雾缭绕中，捉妖使嘴里念念有词，结果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反应，便有心放弃，但又不好直言，在心里斟酌一番，说道：

“顾老爷，城隍庙里还有事，我需先走一步……你且继续为顾公子招魂，若是监察大人回来了，我一定向监察大人禀报此事。” 接着，捉妖使把一个铜铃交给顾松，因为他没有法力，需要法器辅助，又嘱咐他可以多点几盏灯。

顾松一听捉妖使要走，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生气，但也没法说什么，只能让人奉上十两银子，送走了捉妖使。

顾松看着躺在床上，气息渐弱的儿子，眼泪哗啦啦的流。

他本就老来得子，妻子同样年纪大了，生下顾渊以后，伤及了根本，没几年就撒手人寰。

现如今，难道还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顾松世家出身，见识也多，他也知道儿子这是失了魂魄，若是天黑前不能清醒……

那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想着刚才的嘱咐，顾松轻轻摇铃，奇异的是，任凭他如何摇动，铜铃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儿，莫吓爹……

渊儿，回神了，爹在这儿……回家吧，回家吧……”

听着顾松的哭唤，屋内屋外的侍女仆从，也都红了眼眶，小声哭了起来。

顾松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自打妻子去世，心里就只剩下一个顾渊。

为了儿子平安健康的长大，顾老爷平日里广做好事，积善行德，寄望于为儿子多攒一些福报。

所以，顾家这些侍女仆从，大都受过顾松的恩惠，对顾家父子，也是真心服侍。

看到待人温和的少爷成了这样，哭声好像传染，一个接一个，没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顾府。

……

同一时刻，顾府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外边。

有人同情惋惜，有人暗自庆幸，有人落井下石。

与顾家隔着两条街道的杨家，同为清水三大家族之一，但两家在生意上多有重合，不止一次发生了冲突。

杨府的管事笑容满面，“老爷，刚得到消息，顾家那位书呆子丢了魂魄，现下正招魂呢！”

杨奎先是一喜，似是想起了什么，板着脸说道：“丢了魂魄？招魂？怕不是遇到妖怪，吓得肝胆俱裂了吧！

若真是这样，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救。

哼！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添上一把火。去！让人把炉火烧的旺一点，再多丢点湿的槐木进去……

对了，把府上那位怀着身孕的婢女给我打杀了，然后一并扔到火里。

我要让顾家小儿看不清回来的路！桀桀桀！”

“是！老爷英明！”

浓郁的烟雾自杨府飘上天空，然后随风四散。

在肉眼看不见的范围里，迷雾丛生，阴风阵阵。

夜幕降临，顾府灯火明亮。

为了保持光亮，顾家所有的蜡烛，柴火，甚至衣服丝绸，都被点燃了。

火焰直冲屋檐，只为奇迹发生，照亮顾渊归家的路。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黑夜降临，顾渊也没能清醒，反而渐渐没了呼吸。

顾松失神地望了望飘忽的烛火，语气冰冷，“再去催催道长和大师。去看看监察大人回来了没有。”

顾松握紧儿子有些凉的手，又帮顾渊掖了掖被子。

“我儿，莫怕莫怕，爹在这，爹陪你。

你娘总说你太过安静，男孩子，要活泼一点……你娘当真聪慧，是我愚笨，对不住你娘。

等爹为你报了仇，我就下去陪你……你可得好好劝劝你娘，不要让她骂我。

对了，再和你说件趣事。

今日你出城以后，王家小七还被你王伯父打了一顿，因为王七想去那什么……劳什子崂山修道……

你这么聪明，要是修了道，或许……

送你回来的护卫，我会多赏赐他，但也不能给他太多钱，要不然他保不住。

还有那虎妖，我儿放心，我会散尽家财悬赏那畜生的……性命……”

“轰隆~”

一道惊雷突然响起，好似要震破耳膜。

正说着话的顾松突然愣住了，不是因为雷鸣，而是因为他握着的顾渊的手，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身体残破，样貌俊朗的书生来到床边。

观其长相，竟和床上躺着的顾渊一模一样！

书生无影，身子好像随时都要破碎。

随着又一道闪电划落天际，书生对着顾松，以及床上的顾渊，深深作揖。

雷声晚一步传来，书生化作点点星光，萦绕在顾渊四周，然后慢慢没入他的身体。

“渊儿！渊儿！渊儿！”

“唔……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响起，与外面的电闪雷鸣交相辉映，似乎有种莫名的契合感。

咳完这一阵，空气流转，顾渊觉得好受了许多，胸膛也不再沉闷。

刚才是不是有人对我鞠躬？

顾渊眨了眨十分酸涩的眼睛，只当是看花了眼。

有心动一动身子，或许是因为血液不循环，整个身子都是麻痹的，废了好大劲，唯一能动的，也就被握着的几根手指。

还不等顾渊搞清状况，一张大脸浮现眼前，吓得他一激灵，差点背过去。

但是这一吓，反倒是让他清醒了许多。

父亲，顾渊，清水县秀才，鹤鸣书院，书童，虎妖……

嘶！

我这是……逛了蒲松龄故居，然后就穿……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