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亭

初秋的夜晚，依旧是透着些许难忍的燥热。黯淡的月光，似乎挣扎般的穿透了淡淡的云层，洒下了一抹余晖。朦胧的光华落在了高耸的山间、淋漓的湖面和湖边那一座柳树环绕的不大不小的亭子。

这是一座八角凉亭，四四方方的亭基皆是以青石铺就。三阶青石台阶之上，便是一根根遍刷红漆的圆柱，八根圆柱围成了一个拱形，如八名雄壮的大汉环伺而立。圆柱之间，共有七面围拢着三尺雕纹镂空栏杆。圆柱其上，便是雕栏亭顶。或刻异兽、或雕云海，倒是形态万千、栩栩如生。正中央有一座青色圆润光滑如镜般的石台，台周共设四座雕纹圆肚石墩。

亭台的匾额，设在东侧面向湛清湖水的一面，黑底金字，上书“听风”二字。笔锋游走，如蛟龙入海，仙鹤飞升，似乎模仿自草书张大家的手笔，有七分形似，五分神韵。三阶台阶之下，延伸出了一条鹅软石铺就的蜿蜒甬道，绵延至湖水岸边。道路两旁，每隔九尺，便栽种了一株垂柳，两侧一一整齐对应，高矮粗细极为相似。

秋风拂过，柳枝漫天飞舞，如窈窕秀丽的少女轻摆腰身，翩翩起舞一般。那偶尔传出的蝉叫声，声音尖细急剧穿透力，当时显得格外刺耳了些。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安静的听风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人脚步轻快，全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衣衫之下，看不真切面相。朦胧的月影下，倒是依稀可以分辨是一个身材修长之人。

他迈步向听风亭中走去，抬脚刚踩在第一阶青石阶上，身形又停顿了下来，黑色的衣衫在风中轻轻摆动。

半响之后，方才低声长叹一声，迈步跨过石阶，走入听风亭中。

他没有坐在那触手微凉的圆肚石墩之上，只是站在了一旁，对着那圆润石台极为恭敬的施了一礼。随即从袖口中摸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书信，双手捏着书信的一角，放入石台之上。又从另一只袖口中摸出了一吊铜钱，从中拣出来十枚，仔细数了三遍，确认无误之后，方才叠成两摞，压在书信之上。

做好了这些繁琐的仪式之后，这人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叹气声与刚刚入听风亭前，似有不同。刚刚那声叹息，含着一分犹豫，两分胆怯。而这声叹息，听着却像似如释重负一般。

这人再不停留，迈步离开了听风亭，穿过柳枝曼舞的甬道，身形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

半月之前，青州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青州徐家，据说曾经是京城门阀世家的一支不远不近的亲族旁支，数十年前迁入青州之地。在青州府衙后街，买下了数十间里巷房舍，全部毁掉后建起了一座深宅大院。

现任家主徐奉，是一名不入仕的读书人，广有贤名。其膝下有一名独女，姓徐名丹池。诗书棋画，无所不精，却庸针懒线，于女红事一窍不通。如今已过妙龄，却一直尚未婚配。

几年前，青州尚有一些名家子弟，或恋其容貌，或爱其才气，以重金聘请了青州城中那些个舌灿如花、口若悬河的媒婆，登门以求良缘。却均被此女严词拒绝，言说是并不相称。这些个以言辞见长的媒婆们弄了个大红脸，无功而返。

徐奉只有这一独生爱女，宠溺如掌上明珠，也便由着她的性子，拒绝了一桩桩外人看来皆是金玉良缘的佳配。

如此，便耽误了她的青春，如今二十有余，尚守闺房。徐家主不免心中也有一些焦急起来。

一日，青州城来了一位青衣小道，精通黄老，擅卜阴阳。模样却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大好皮囊。

青州城的怀春少女，甚至是一些已经婚配的小娘子们，皆是闻风而动，纷纷去到小道士修行的“清修观”中，“敬神烧香，占卜福祸”。这百年前建观，如今几近凋零的破旧道观，仿佛焕发了第二春，一片欣欣向荣。

已经见过这俊俏小道士的少女们心中暗暗赞叹，不由的芳心暗许。那些已经婚配的小娘子们，则暗自对比了一下自家的相公，皆道容貌气质相去甚远，感慨嫁早了。至于那房中之事，有没有身在曹营心在汉，就不得而知了。

那徐府的徐小姐，本不愿意掺和这事儿。但架不住丫鬟春峭的苦声哀求。天天耳濡目染，对那俊俏小道士也存了几分好奇，便寻了个理由，去往“清修观”敬香许愿。

徐家小姐不喜热闹，故起的很早，梳妆打扮已毕，便乘坐素帷小轿，带着贴身丫鬟向青州城外以西莲花山清修观而去。

清修观有正殿三间，祀奉道祖张道陵、王长和赵升，铜像金身，栩栩如生。左右两侧房舍各三间，正门三间。正殿之后立有玉皇殿，东西两侧各建钟鼓楼。

此时，时间尚早，道观尚未开启山门。徐家小姐坐在轿中无事，便由春峭搀扶着从小娇中迈步走了下来。

“清风含香气，疑似仙人至；蓬门为谁开，只待有缘人。”一声清亮的声音从山门之后传了过来，门吱呀一声开了。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轻诵了一声道号，“无量天尊，徐施主请。”

徐小姐哑然，目中有一丝惊讶，却见那小道士目不斜视，让开身前的道路，静静的站立在一旁。

“哎，小姐，这就是那个小道士吧，果然长的俊俏。他怎么知道你姓徐？”丫鬟春峭上下打量着这名小道士，惊讶的说道。

“小道并非是徐施主所寻之人，玄诚师兄已在静室中等候。”小道士似乎听到了春峭疑惑，轻声答道。

徐小姐对丫鬟的失态略微皱眉，目光看向那神色恭敬的小道士，轻声道，“有劳仙长了。”

小道人引着徐小姐先到了清修观正殿，后者接过清香三柱，面对着那仙风道骨的金身，虔诚躬身施礼。

便听的小道士朗声道：“香通三界之中，烟透九霄之上，香达万圣大罗天，香格千真紫府仙。香满虚空凝瑞霭，香腾帝座散香烟。一炉既腾，万真洞鉴。”

礼神敬香已毕，小道士引着徐小姐并丫鬟来到了大殿西侧第一间静室，推门进入，便见到一名小道士正端坐于檀木几案之后，秀目微垂，手中捧着一本道家经典《参同契》，几案一角摆放着一支梅花雕刻笔海，内有大中小三支湖笔。圆润端石砚台上尚有一些墨汁，一张纹理纯净的宣纸上，一副出水芙蓉跃然纸上。笔墨勾连，似乎只有寥寥几笔，便勾画出了那副含苞待放的朦胧。

见室门开启，那名小道人将书籍放于几案的一角，目光抬起，正与徐小姐四目相对。

徐小姐顿时吃了一惊，只见那小道人面容洁白如凝脂一般，眉似细长柳叶，目若星朗，当真生的一副惊艳的皮囊。 小道人微微一笑，低声道，“徐小姐远道而来，路途辛苦。”

徐丹池轻轻点头，脸上震惊的神色一瞬便掩饰了下来，恢复了那副清淡的脸庞。跪坐于几案的蒲团上，与小道士仅隔着一张三尺檀木几案。

“施主是不是好奇小道人为何知道你姓徐？”玄诚道人伸手抓起一只小号海笔，手腕挥动，在端石砚台上轻轻沾了一点，悬笔停与宣纸之上，半响未动。

一滴浅墨从羊毛笔尖轻轻滴落，正落在那肥阔的荷叶之上，墨迹飞溅开来。

徐丹池惊呼一声，看着那副出水芙蓉图那淡墨泼溅的墨点，眼中尽是惋惜之情。好好的一副出水芙蓉，便这样毁了。

那玄诚道人却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低腕运笔，在那墨汁泼溅之处勾连了几下，便有一只小小的青蛙趴在莲叶之上，蛙腮鼓起，很是生动活泼。

“仙长笔下如有神助，小女子钦佩不已。”徐丹池看着那增添了三分生动灵气的画作，不由的感慨道。

“妙手偶得之。不敢担得仙长二字，小姐称我为玄诚道人即可。”玄诚道人将湖笔重新插入那梅花雕刻笔海之中，伸手却将画作推到了徐丹池的身前。

“仙……长……，这是何意？”徐丹池吃惊的说道，脸上神色震惊，心中却有恋恋不舍之意。

这幅画作虽然不能与那些丹青大家们媲美，然而朦胧意境、活泼真意却有几分，尤其那最后神来之笔，更增添了一丝灵动。

“区区一副拙画，鼓足挂齿。小姐若嫌弃，不如就毁掉吧。”说着，玄诚道人伸手捏起画作的一角，修长手指轻轻一扯，那副丹青瞬间便被撕开了一道半寸的裂缝。

徐丹池惊呼一声，伸手便按住了玄诚道人那比自己还要白皙几分的手掌，出声道，“既是已经送与我，便由得我做主，何必急于毁掉。”

她的手按在玄诚道人的手掌上，手掌传来一阵温热。方觉得大为不妥，急忙撤手而回，俏脸上顿时羞的绯红。

玄诚道人却是神色如常，伸手从几案之下取出了一个青竹卦筒，里面插着小半筒竹签，开口道，“小道人略通阴阳八卦、龟甲占卜之术，虽说不能逆天改命，但驱吉避凶还是可以勉为其难的。小姐不妨选出一签，小道人细细解读，如何？”

一旁的丫鬟春峭忍不住开口道，“来清修观自然是要请小相公补上一卦的。”

徐丹池轻咳一声，俏脸微微变色，说道，“春峭，不得无礼。”

丫鬟见小姐动了几分真怒，心中一惊，忙闭口不言。不过，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那个容貌俊美的小道人。

“小丫鬟不懂得礼数，还请仙长勿怪。”徐丹池歉意道。

“无妨，她也是一个爽利人，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此种性情倒也难得。”玄诚道人抬头向丫鬟春峭看去，微笑着点头。

这一看不要紧，小丫鬟顿时觉得心起涟漪，魂思飘飘，露出一分惊讶、二分欣喜、三分热切的复杂情绪。

“啪”一张竹签落在几案之上，徐丹池伸手取过，定睛一看。只见这竹签的上端写着一个正楷小字-“捆”

她的眉头皱了皱，伸手将竹签递过，轻声道，“仙长，不知这个字怎么解？”

虽说小道人之前说过，让其无需喊仙长名讳，担当不起。只称呼其道号玄诚道人即可。然而徐丹池犹豫再三，还是难以启齿，便依旧以仙长代称。

小道人伸手将竹签接在手中，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世外高人一般的模样，当他向竹签上一看，突然神色一僵，那支竹签‘啪’的一声，落在几案之上。

“可有什么不妥？”徐丹池见一直神色淡然的小道人突然变了颜色，心中咯噔一下，隐约感觉到自己抽中的这支竹签似乎大大的不妥。

玄诚道人重新伸手取过这支竹签，开口道，“所谓‘捆’者，以手居于其左，成挟持之势，困者，难也。以手作难，或借他人之手，或是自己之手，只是本人不觉，犹困于其中矣。”

徐丹池心中吃惊，“莫非他真的算准了我心中之事？”她一向不信占卜之事，以为只是寻常的骗人钱财的小把戏。今日在清修观中，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其他的念头作祟。小道人请她抽上一签，她便稀里糊涂的抽上一签，而且貌似还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下下签。

“可有解法？”徐丹池开口问道。

“请恕小道人修行不精，不敢妄言，徐施主请回吧。”说着，便有送客之意。

“你这俊俏小道人好生奇怪，既然已经解签，为何言而不尽，难道想要……？”丫鬟春峭忍不住的开口训斥。她本意是说，你是不是向多要银钱？不过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没有说出口。

“既然仙长不愿意泄露天机，我也不便强求。万事任由心意，顺其自然罢了。”徐丹池倏然起身，转身刚迈出一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那副丹青水墨尚在几案之上，玄诚道人已经言之送与自己，刚刚自己略显心急，一时忘了。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不决。

那道人似乎明白徐丹池的心意，伸手将出水芙蓉图卷起，迈步走到徐丹池身前，双手递上，开口道，“徐施主刚刚那几句，倒是契合我道门清静无为真意。小道为自身安危，缄口藏舌，倒是失了祖师爷的教诲。此事结果，八月初三自见分晓。到时，小姐仔细留意闺房门外便是了。”

徐丹池想要再细细问之，小道人如何也不肯说了，只得作罢，怏怏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