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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零: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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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鎏金削9(1 / 2)

今天的咸阳宫外,依旧如前几日一样人声鼎沸。太阳还没升起时,就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均对着宫门翘首以盼。

大批的人流量也带来了繁荣的商机,离着咸阳宫极近的一家徐记饼店本来生意就不错,现今更是忙都忙不过来。

徐掌柜索性又多雇了几个人,自己则混在客人之中聊天。他字不识几个,却喜欢听文人士子们说什么之乎者也,听多久都不会厌。

掌柜的有这样的态度,这饼店又离咸阳宫不远,这几日竟也成了一小撮文人们聚集的地点。

“天刚亮就这么多人,这家饼店很好吃吗?”

徐掌柜一听就能听出来这是带着赵国口音的,他循声看去,发现是位穿着青色长袍的年轻人,长袍的袍角还绣有八卦的暗纹。这年轻人的长相俊秀,长发只是松散地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在背后自然垂下。若是赵高在此处,肯定会认出来这位青袍男子,正是赵国的太史令大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位太史令大人会出现在咸阳,而且相貌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样年轻。

这几日倒是见遍了六国的奇人异士,徐掌柜的眼力被锻炼得十分精准,亲自扬起笑容迎了过去,热情地介绍起自家店铺里的米膏饼。

这徐掌柜能在咸阳宫外开店,虽说也是托了在咸阳做官的亲戚的福,但这店铺能开得红火也是因为店里的东西确实好吃。

米膏饼是一种用舂碎的米搅拌成的小饼,平常人家也就上屉蒸熟。但徐掌柜却是用动物的膏脂煎熟,其间再夹些蔬菜或者肉片,更是美味至极。这种徐记米膏饼吃起来香脆可口,又方便快捷,价格也不贵,所以颇受欢迎。

徐掌柜直接干脆地让伙计给这位青袍男子上了一盘店里最贵的羊肉米膏饼。他向来眼神犀利,自然看得出这位青袍男子是位不差钱的,肯定不会付不起这盘饼钱。

“咸阳最近……倒是热闹啊。”青袍男子环顾一周,发现这店里竟已是座无虚席,有大半人竟都是站着的。

没有吃饭光占着座聊天的文人同时站起来好几个为他让位子,徐掌柜拱手笑着谢过,安排这青袍男子去其中一桌坐下。见他看着周围一副奇怪的模样,便好奇地问道:“这位先生,竟不是为了那一字千金而来的吗?”

“一字千金?”青袍男子见米膏饼端了上来,也不嫌烫手,直接拿起吹了两下便放入口中,“好吃!好吃!”

收到赞赏的徐掌柜笑容更深了,热情地讲解道:“这不最近咸阳城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吕丞相编撰的《吕氏春秋》出炉了嘛!”

“吕氏春秋?”青袍男子嘴里嚼着东西,却不耽误他字正腔圆地说话。

“没错,其实都是吕不韦手下的门客们撰写的。”坐在旁边的文人甲不屑地说道,带着一股浓郁的燕北口音。

“且不论是谁写的,这著书立说可是件大事。这吕不韦这么搞,倒像是哗众取宠了。”坐在对面的文人乙不紧不慢地评论着,是一口纯正的南楚口音。

周围的文人们都簇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为青袍男子讲解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各种的口音方言充斥着小小的饼店,竟是什么地方的人都有。

青袍男子一边吃着米膏饼,一边从其他人的话语中拼凑出来发生的事情。

原本是个商人的吕不韦,当年在邯郸做生意时,结识了当时在邯郸做人质的异人,也就是后来的秦庄襄王,现今秦王政的父亲。吕不韦在知道了异人的身份后,便奇货可居,在他身上投资了全部的身家,甚至连秦王政的母亲赵姬都是吕不韦送给异人的。所以坊间流传现今这个“仲父”吕不韦,实际就是秦王政的父亲。

当然,这样的传言委实不可信,秦王室又不是傻子,这关系到王室传承的正统,马虎不得。

不管舆论如何,吕不韦现今是秦国的丞相。他集结了手下门客,编撰了《吕氏春秋》。近期每日都会在咸阳宫外挂出一篇,宣称谁要是能删改一字,就奖励一金,便有了一字千金之说。

“这一字千金,可否有人领到?”青袍男子好奇地发问。

“这……”众人一阵尴尬的沉默,有人不甘心地说道:“那吕不韦一手遮天,书简旁就挂着鎏金书削,可谁也不敢真的上手去拿啊!”

此起彼伏的赞同声,大有知己之意。书削就是修改文字时所用的器物,这样大大方方地放在旁边,反而没人敢去动了。

“要说这吕不韦也是厉害,本来他那破书谁都没兴趣看,这样一搞,倒还真想看看了。”

“据说这消息已经传到了其余各国,齐国稷下学宫那边也要派人来了呢!”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稷下学宫是第一所由国家创办的学府,世间大儒皆聚集于此,经常举办闻名天下的演讲和辩论。孟子、淳于髡、邹衍、荀子等等,皆曾经在稷下学宫授课。稷下学宫容纳诸子百家,是天下文人学子的圣地殿堂。

此时提起了稷下学宫,众人又是一波兴奋,不禁开始猜测稷下学宫会有哪些知名的学者要来咸阳。直到有人举着帛布冲了进来,上面正是誊写今日公布的《吕氏春秋》内容。饼店里翘首以盼的众人停止了议论,呼啦一声都围了过去。

“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於公……”因为人多,不能保证所有人第一时间看到,有人便拿起那块帛布朗声念起。

徐掌柜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沉醉地跟着摇头晃脑。

青袍男子虽说没有过去凑热闹,但也放慢了吃饼的速度。当听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时,更是连咀嚼都忘记了。

这个吕不韦,倒是有些意思。

每天贴出来的篇幅倒是不长,很快就念完了。饼店里鸦雀无声,人人低头思索,都在品味着字句中的深意。

徐掌柜倒是也没有插嘴打断大家的思绪,而是安排小二再给每桌多续一壶温汤,多上一盘点心。等他安排完回来,发现那青袍男子已经走了,只在桌子上留下了几枚三晋一带流行的布币作为饼钱。

倒是个怪人,徐掌柜也不甚在意,收了盘子后开始竖着耳朵听其他人开始议论今日的《吕氏春秋》。

咸阳宫暖阁

赵高把今日《吕氏春秋》公示之后,民间的各种议论收集整理起来,呈上秦王政审阅。

自从白仲死后,赵高随着秦王政回到了咸阳宫。他虽然不知卦象所指的“丧朋”是何意,但他与白仲并算不得朋友,所指的也定不是后者。

羽算筹再也没有什么提示,赵高便遵从本心。阿正差点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知晓的雪地里,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说来也奇怪,他虽然没有表明身份,但阿正却非常的信任他。尤其在他尽心尽力地辅佐他后,阿正就越发看重于他。当然,表面上并没有给他封很高的官职,可实际上交代给他的都是许多重要的情报事务。

时隔多年,赵高再次接触到这些朝野之事,心智见识比当年成熟许多的他,更是得心应手。再加上阿正是个比他兄长更为合格的上位者。也许是儿时成长的环境、父母的冷漠、周遭的敌意、险恶的处境,让阿正性格冷硬,没有了不必要的仁慈。

暖阁内一直有频率地响起书简翻阅的啪嗒声,赵高偷瞄着秦王政的表情,欣慰地发现阿正现在已经能做到喜怒不辨了。

“赵卿的字,写的真好。”秦王政才刚及冠,但却已经当了七年的秦王,说话间已有了王者的气度。

赵高垂首应下秦王政的称赞。他少时与阿正倒是很少文字交流,所以也不怕这一点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在秦王政身边做事越久,赵高就越不想阿正发现他的身份。他希望在阿正心里,高儿永远天真纯朴。

“王上,吕相此举,多有逾越。”赵高撇除杂念,沉声道,“尤其今日贴出的《贵公》一篇,其中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特意讨好民众,以博虚名,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赵高打小就对那个吕不韦印象非常不好,可以说阿正拥有悲惨的童年,吕不韦算得上是始作俑者。

“莫急,《吕氏春秋》成稿之时,吕相就送过来了。孤看过几遍,写得甚好。”秦王政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书简,拿起另一卷文书,提笔批注。写了几笔后,又觉得自己一时兴起模仿了赵高的笔体有些不伦不类,便拿起手边的书削把刚写完的字刮掉。

赵高看着他用书削,想起了吕不韦那种莫名的自信,补充道:“宫门前悬挂的那枚鎏金削,都没有开过刃,连指尖都划破不了,更遑论竹简了。那吕相,分明就是笃定了没人敢上前提出异议。”

秦王政放下书削,淡淡道:“一字千金,吕相此举,引天下英才来秦,岂不妙哉?”

赵高细察阿正的神色,发现他确实是毫无一丝不悦的痕迹,才并未多言。不过确实静下心来想想,吕不韦一字千金此举,看似风光,实际自毁名声。《吕氏春秋》的正文他也曾看过全篇,因为是许多门客编纂而成,其中所表达的理念多种多样,甚至还会自相矛盾。而除了政论之外,《吕氏春秋》包罗万象,其中还有天文、地理、农学、养生、音乐、经济等等杂学,难以成为惊世巨作。

而且吕不韦就算名声再响亮,也不可能威胁到王位,所以阿正才没把他放在眼里。

赵高这么一想,便释然了。当初暗害阿正的凶手,并不是吕不韦,而是另有其人。

“王上,成蟜于屯留叛秦降赵。其侍女改嫁前,产有一子留于宫中。”赵高压低了声音汇报道。成蟜是异人回到秦国之后所生的孩子,是阿正同父异母的弟弟。若说整个秦王宫,谁最想阿正莫名其妙的死去,那肯定就是成蟜了。在阿正没有回秦国之前,成蟜才是最有可能登上王位的继承人。

而经过调查,多项迹象表明,成蟜就是阿正屡次遭受暗杀的幕后指使人。

阿正在确定之后,并未对成蟜做什么,而是派他出兵攻打赵国。没想到成蟜见势不妙,不想莫名其妙地死于乱军之中,索性在屯留直接叛秦降赵。

这倒也去除了一个心腹大患,只是赵高留意到成蟜叛逃之后,还有个孩子出生。不知阿正是否要斩草除根。

“无妨,一稚子尔,又有何惧。”秦王政轻描淡写地说道,继续提笔批注。

赵高确定阿正是真没有把那个孩子放在眼里,便也不再多言,由着后者自生自灭。他沉吟了片刻,不知最后这条情报如何开口说起。

“支支吾吾,还有什么要说的?”秦王政并没有抬头,却像是脑袋上长了眼睛,看得到赵高为难的神情。

“王上……太后在雍城……又诞下一子……”赵高断断续续地说着,实在是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啪!”秦王政手中的竹简直接被他按断了一支。

赵高深深地低下头去。

在异人,也就是秦庄襄王死后,赵姬成为了秦国王太后。年轻寡居的她不甘寂寞,又与吕不韦旧情复燃,私通宫闱。吕不韦不堪赵姬痴缠,怕惹祸上身,干脆安排了一位天赋异禀的男子用太监的身份进宫,伺候赵姬欢心。赵姬也是深宫寂寞,这位名叫嫪毐的男子使出浑身解数,哄得赵姬赐他侯爷身份泼天富贵还不算,前两年竟让赵姬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为了掩人耳目,赵姬带着嫪毐和那孽子迁到了陪都雍城居住。没曾想一个儿子还不够,赵姬这又生了一个!

即使暖阁里一片鸦雀无声,但赵高依然能感受到秦王政身上传来的滔天怒火。

恐怕比起对于母亲私生活混乱的怒火,阿正更生气的,是赵姬对这两个孩子的爱吧……

因为异人在大难当头独自逃走的行为,造成了赵姬在赵国的悲惨遭遇,赵姬的内心恨他入骨。正所谓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不爱人者及其胥余。在阿正有记忆以来,根本没有得到赵姬一丝一毫的母爱。等他们来到秦国之后,赵姬就算再补偿,也为时已晚。

而赵姬为嫪毐生的两个儿子,却是赵姬的心头肉,不用去查都知道照顾得如何无微不至。

案几后传来压抑地喘息声,秦王政刚毅的脸上阴晴不定。

赵高知道此时已不是他在场的好时机,告了声退便徐徐而出。

而就在他刚阖上暖阁的大门时,暖阁里便传出了案几被掀翻的巨大声响。

看来,虽然同样是刚出生的稚子,这一次,秦王政还真是无法轻描淡写地说出方才的那句话。

咸阳城的升平巷原本是秦国最尊贵的贵族所居住的地方,据说整个一条巷子都属于这个家族,当年每天来拜会的人络绎不绝,灯火彻夜不眠,真可谓是歌舞升平。

但随着这家的族长叛逃国外,升平巷便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虽然秦王并没有收回这个府邸,但显然这个家族已经负担不起这座宅子的一应花销,遣散了奴仆,把偌大的宅院分开陆续租了出去。

几十年下来,升平巷便成了贩夫走卒经常流连的地方,时间久到他们都已经忘记这片府邸的主人到底姓什么了,就连府邸上的牌匾都落满了灰尘,隐约可以看得出来有个“甘”字。

“对,这里就是甘府了,”一位住在升平巷里的老伯,领着一位青袍男子停在了这片府邸的偏门。“前几日这府里还有了喜事,那晚整条街都听到了小公子的哭声,可有劲了!”

“哦?具体是几天前呢?夜里的什么时辰?”青袍男子感兴趣地温声询问道。

“就是前儿个夜里,啼哭声混着夜里更夫的击柝声,应该……正好是二更天。”老伯下意识回忆了一下,随即警觉地反问道:“你这后生,问的这么清楚作甚?”

青袍男子嘴角抽了抽,这老伯,都回答完了才问他,是不是反应的有点慢啊?他用左手迅速地掐指一算,双眼闪过一丝惊喜。若是这老伯给的时间没错,这新出生的孩童,应是个将星降世。

脸上漾出丝毫不作假的喜意,青袍男子回过神,见那老伯一脸防备地看着他,轻咳一声解释道:“在下是甘府旧识,来咸阳特意拜会,故人有后,甚是惊喜。”

老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敲响甘府的偏门,跟前来开门的仆人轻声细语地道出来意,被后者恭敬地迎了进去,这才放心地离去。

虽然甘府家道中落,但在老伯心中,依然有着崇高的地位。

老伯离去前,又看了眼那衰败到极点的府邸,轻叹了口气。

说不定哪天,就否极泰来了呢……

公元前235年雍城

今年刚刚六岁的扶苏,已经被教导得比一般孩童稳重成熟。他稍稍提着及地的长袍,迈着小腿快速地追着前方迈大步的秦王政,尽量不让走路的幅度变成小跑,保持着大公子应有的气度。

正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扶苏发觉秦王政的步伐慢了下来。深知自家父王压根不可能是为了体贴他跟不上才缓下步伐,扶苏平复了一下呼吸,好奇地抬起头往前看去。 蕲年宫前的广场上,空旷无物,除了侍卫之外,并没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