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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交情6(2 / 2)

如今酒醒药退,云谏清醒无比,连带着手里的温软触感也分外清晰,下意识就拿被子将怀里的人裹了起来。

黎梨再次掀起眼睫,与他视线相交,二人纷纷一顿,随后被针扎了似的各自弹开,一左一右贴上了床框。

黎黎揪紧锦被,束手无措。

云谏随手扯了角布料盖住腰腹,瞥见床榻间一片凌乱糊涂。

全是痕迹。

昨夜的记忆如飞流撞入心谷,一向张扬的少年赧然别开了脸:“今日!今日我就请父亲上门提亲!”

黎梨不敢置信,睁大眼看向他。

……他想结亲?

可她与他之间半分情份都没有,怎么可能因为一夜风流就结亲?

……况且,说没有情份都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二人自相见的第一面起,嫌隙就深得难以跨越——

七年前,云家戍边立功,云天禄将军受伤至残,圣上准允云家归京,传令文武百官以礼相迎,京街沿途尽是大战告捷的欢声笑语。

礼台之上,只有年幼的黎梨眼泪汪汪,半颗心牵挂着低调离京的阿兄,舍不得他替任云将,远赴遥遥边关。

另半颗心牵挂着病重的公主娘亲,只盼冗余的迎礼早些结束,好回去与她多说几句话。

然而待马蹄声近,高台震鸣,一道疾风席卷而来,她鬓边的红玉对簪里,其中一支被拂落高台。

——那是娘亲新赠她的生辰贺礼,娘亲说这对簪子刻有宝相花纹,寓意吉祥,定能保她未来的日子美满如意。

此时其中一支玉簪骤离,黎梨连忙擦掉眼尾的泪珠,扑上围栏向下探看,却与下方的骑马少年对上了视线。

少年琥珀色泽的眸光微凉,正扬鞭经过,身下马蹄无情,蹄铁精准踏中簪子。

黎梨当场怔住,好像在震天马蹄声中听见了玉碎的声音。

似有所应的是,下一刻她身后的人声嘈杂起来,攒动的人影被分成两拨,公主府的内侍管事从后哭喊着挤上前,要带她回府。

他说:“郡主,锦嘉长公主薨了……”

彼时黎梨气血一瞬散尽,面色白得像纸,恍惚间瞧见了高台下的盛景。

云家迎礼隆盛,每一个角落都挂着喜庆,只有那根寓意美满的玉簪死寂无声,躺在石砖上碎成了细块,又被后继的马蹄踏成齑粉。

云家的喜贺,送走了她的阿兄,踏碎了她的团圆如意,甚至害她没见到娘亲的最后一面……

黎梨明白这一切都是“巧合”在作祟,怨不得云家。

但她所有的不顺心都与云家息息相关,更与眼前人脱不了关系,有这样的过往存在,谁能保证心中毫无芥蒂?

这么多年来,她与云谏的交情比之白水还要淡薄,这样的关系又怎么能够结亲?

得不到她的回应,云谏抬起些眼帘,见到裹成一团的姑娘紧贴着身后的床框,昨日还泛着春情的桃花眼里,如今尽是抗拒。

澎湃的心跳一点点沉了下去。

昨夜酒药作祟,她信口胡诌的情话,他竟然信了,简直是天真。

说什么喜欢……她何曾待见过自己?

当年归京,他跟在父兄的马后,迎礼繁琐,京城百官张张笑容虚伪又奉承,他只觉得万事万物都比不上自由边关。

彼时他正暗道无趣,不经意抬眸,却看见一道纤细身影急急扑上了高台栏杆,疾风中发辫飞扬,漂亮的桃花眼湿漉漉浸着泪,真似梨花沾了雨。

她是人群里唯一鲜活的色彩。

然后……

云谏扯了扯嘴角,所有事情都十分败兴,怨不得她看见他就心生不快。

偏偏他自此生了妄念,想要她的视线多停留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自作多情,就像方才那句没有得到回应的提亲话语,冷得令人难堪。

云谏抿直了唇线。

谁还没点世家傲气了?换作平日,他也不愿意腆着脸献殷勤,白白讨个没趣。

但今日不同,此时她拢被坐在身前,额间乌发乱得可怜,未遮严的雪颈上还有两抹红痕,那是她昨夜牵着他的手蹭出来的痕迹。

云谏到底心软了一片。

“都怪我放纵无礼,”他放缓了声,不甚熟练地哄道,“事已至此,我知道你定然伤心生气,但我有心想要弥补,若你愿意……”

他轻声说道:“我请父亲上门提亲可好?”

大概从未见过死对头这副温情款款的模样,黎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拒了:“不好,真的不好!”

她想得清楚,即使不提她那一份郡主俸禄,公主娘亲给她留下的家底也足够丰厚,她八辈子吃喝不愁,用不着男人养活,“贞洁”二字无法成为她的枷锁。

即使以后真要嫁人,她也要仔仔细细选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断不可能因为一夜荒唐就草率地定下终身。

但这一声拒绝太过果断,显得近乎无情,她肉眼可见云谏的脸色白了。

“……”

倒是忘了,她不介意贞洁,但保不齐对方在意。

黎梨想起昨夜看见他小臂上的红砂,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世家子弟周岁礼都点守宫砂,但世俗不约束男子,那砂印于他们而言形同虚设,婚前破印的大有其人。

云谏还有两年就弱冠,算不得年幼,可这砂印还在,指不定是云家将门规矩森严,将他管得厉害,他心中介意也正常……

黎梨有些心虚,偷眼悄悄瞥了下对方,冷不防看见他袒露的胸膛上几道指甲抓痕,下颌还有她蹭上去的艳色口脂,无一不是昨夜的罪证。

黎梨:……真是醉得不清。

都怪那盏茶!

若是她早些看清来人是云谏,她咬断舌头也不会强拉他上榻,更不会缠着他做尽那些糊涂事。

这下真的不好办了。

眼见被她辣手摧残的鲜花神情大受打击,一双琥珀眼眸冷幽幽注视着她,唇线紧闭,活像某种无声的谴责。

小郡主愁得脑筋打结,半晌后好声劝道:“这可是婚姻大事,我不敢儿戏,你也应该更慎重一些才是……”

“你当真不敢儿戏?”

云谏脸色很不好看,不等她张口就堵住她的话:

“既如此,你我二人敦伦礼全,想必你也知道斯事体大,我想提亲补上媒聘,难道不算慎重吗?”

黎梨:……

他怎么这么死脑筋!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

黎梨咬咬牙,假笑着提示道:“昨夜只是一场意外,虽你我二人犯了些错,但也没必要用成亲来弥补,毕竟……”

“你在说什么?”

云谏的声线果然更冷了。

黎梨自觉心虚,立即闭嘴缩了缩脑袋。

云谏见此一顿,二人之间的气氛沉降下来。

静了好一阵,少年勉强压下语气里的不虞,憋闷地撇开了头:“没想过。”

黎梨呆了会儿才想明白,他是在回答她方才的话,一时愣住。

床榻另一头的少年显然有些烦躁:“我虽不是什么圣贤人物,但也不是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

“我敢做那样的事,自然是敢担那样的责,从来没有欺负了你就走人的混帐想法。”

黎梨:……

然而事实上,欺负了人就想走的是她,不想担责的也是她。

对比起来,倒显得她像个负心寡情的混帐了。

小郡主有些尴尬,轻咳一声,不露痕迹地替自己辩解:“其实吧,没那么严重……”

“我们交情很浅,谈不上什么负心……”

云谏静了静,眼底情绪愈发复杂,似乎蕴藏着数不清的话语。

黎梨不明所以,却见他正色起身靠近。

颀长的阴影覆来,少年束起的发辫早已散下,随着他的动作落到黎梨裹着的锦衾上,一如昨夜,与她的青丝亲密地勾缠在一处。

黎梨闻到他身上未散尽的花果清香,与自己身上的同出一辙。

她忍不住咽了口水,慌乱目光扫过他肩上的小巧牙印,昨夜的握雨携云又骤然浮现脑中。

云谏怀着满腹正辞,郑重上前,想讲完昨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却在近身时意外发现她面上粉霞逐渐浓艳,羽睫轻颤着低垂,似乎不敢看他,是说不清的羞赧。

……她不像她话语里的那般无情,也并非毫无所动。

少年心底的湖泊泛起漪澜,不觉就带上了笑意,刚到嘴边的直言正论,也随之欢悦地拐了个弯——

“我们的交情,真的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