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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我做什么吗?”盛嘉宜手指划过那张白纸黑字的遗书,稍许用力,在纸上留下一道印记。
“不用。”对方忖度着她的态度,缓缓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盛嘉宜淡淡道,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那双幽兰色的眼睛像极地的寒冰一样冷。
“你还没有成年,现在在上学,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可以同我们讲,毕竟你,爸爸,和我们也是多年的同事......”
“我不缺钱。”盛嘉宜截断他的话,“我有一笔信托。”
“什么?”
“家族信托,我亲生父亲留给我的钱,开设在汇港银行。”她低声道,“年满十七后,我可以从里面取钱出来用。”
“原来是这样。”警官讪讪。
“节哀。”他只能这样说道,却又觉得自己比对方更需要这句安慰。
段宗霖的死亡像一层阴霾一样笼罩在警署上空,就像黄智贤所说,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死另有蹊跷——可是目前毫无头绪,他的妻子苏静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能联系到的盛小姐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警方调取她过去几个月的行踪,的确干干净净,她在财政司见习,日常生活就是大学、财政司、住所三点线,没有见过亲生母亲,也没有见过继父。她没什么朋友,尽管同学讲起她都夸她温柔漂亮,不过没有人能走进她的生活,也无从得知她的所思所想。
“你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去大屿山?”警官仍然不想放弃,试图从眼前女孩口中挖掘出一些可用信息。
他们已经反反复复问询了她近四个小时,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不让她喝水吃东西,也不让她有时间更换衣服,更不让其余人和她说话。这个女孩才十六岁,警方试图对她施加一些不那么过分的精神压力,从她嘴里找到线索。
“不知道。”盛嘉宜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
“有和你妈妈通电话吗?”
“没有。”她说,“我们之间如无必要,从来不会通电话。”
”你......”他的话被打断。
黄智贤在前方敲了敲玻璃。
“抱歉。”
男人过去打开连通两边的闸门:“长官。”
“我来和嘉宜说。”黄智贤说。
”好。“他下意识点点头,回头看了盛嘉宜一眼,附在黄智贤耳边小声道,“长官,她嘴里套不出任何话,她太冷静了。”
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继父与亲生母亲的十七岁女孩。
“我明白。”黄智贤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我,我来处理。”
男人开门离开,黄智贤在盛嘉宜对面坐下来,盛嘉宜掀起眼皮静静看了他几秒,才淡淡道:“黄叔。”
“你伤心吗?嘉宜。”黄智贤拉过桌面刚刚记录的资料,来回翻看。
“还好。”盛嘉宜说。
黄智贤全然不觉得意外。
“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去哪里了?”
“不知道。”
“也是,她如果要走,肯定不会告诉你,毕竟你们关系一直很冷淡。”黄智贤扯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你害怕吗?”
“还好。”
“还好?”黄智贤皱眉,”那就是有些害怕。”
盛嘉宜抬头,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些难以捕捉的情绪。
“你大概能猜到是些什么原因吧。”黄智贤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钝响,“不要害怕,我关掉了录音设备,外面的人听不见。”
“我不知道。”过了许久,盛嘉宜才开口,“你们一直在盘问我,好像觉得我知道是谁杀了爸爸。”她歪了歪头,像只幼兽一样。
“可是明明我比你更想知道答案啊,黄叔。”
黄智贤喉咙有些发痒,他伸手想去掏上衣口袋中的烟盒,动作做到一半才想到这里不能抽烟,一只手尴尬僵在空中,他只能掩饰地低头,将手慢慢放回身侧。
“原来你叫他爸爸吗?”黄智贤说。
冷空气开到最大,老式风箱发出嘈杂的震响。
“冷不冷?”黄智贤这才注意到盛嘉宜身上湿了大半。
她凌晨赶来警署,冒着瓢泼的大雨,一身狼狈,还没有喘口气,就被迫围观了尸检,随后被带到这间房间里接受审讯。
段宗霖的尸体被泡得发白,熟悉他的人看到都忍不住掩面,盛嘉宜却面无表情围观了全程,就仿佛躺在她面前的是一尊蜡像。
“不冷。”盛嘉宜摇头。
她脸颊苍白的可怕,看起来摇摇欲坠,可她坐得很直,有股不自觉地倔强。
黄智贤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盛嘉宜,那是在段宗霖递给他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中的盛嘉宜才十二岁,十二岁就已经有了惊人的美貌,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脸色同样苍白,而且太过瘦弱,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气质——她的气质是短时间内花钱砸出来的,苏静婉在这方面从不吝啬,她一直认为培养好盛嘉宜所带来的利益,要比她此时此刻的付出多出数倍。
段宗霖说这是苏静婉的女儿,那个时候她还叫盛婉,她很早之前和一个英国人生下这个女儿,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一直没有丢弃她,反而将她带到了香江。
“她随母姓。”段宗霖说,那时他和黄智贤站在运通大厦天台上抽烟,地上落满烟头。
警校出身段宗霖长相端正,不过与盛家母女站在一起,任凭什么样的容貌都要被压过一头。
漂亮的女人总是会吸引很多男人,而若是这个女人不仅漂亮还聪明,男人就只会成为她手中的玩物,段宗霖对盛婉动心,这是黄智贤能够预料到的结果,他那样总是压抑自己的男人根本不是这种女人的对手。
“阿婉说她可以帮我们,唯有一个条件。”
“什么?”
“把她和嘉宜带出来,给她们两个一个完美的身份,成为这座城市真正的市民。”
黄智贤扔掉手中的香烟,用皮鞋碾碎:“我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盛婉在那里地位很高,有很多人都认识她,而她的女儿——盛嘉宜,她有双这样的眼睛,千万人中挑一,任何人想找到她都是轻而易举。把她们带出来,就等于带着个能定位的炸弹,谁来背这个责任。”
段宗霖摇头:“如果我们不答应,阿婉就不会替我们做事。长官,你是知道内情的,她的态度很重要,我们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有结果,难道你要放弃吗?”
放弃?黄智贤当然不会放弃,只要他成功这一次,很快他就能升到总警司的岗位上,他能做到从前警司做不到的事情,他将成为一个传奇。
“不行。”黄智贤依然坚持,“这是我的底线,我告诉你段宗霖,你不要被美色迷了心窍。盛婉就算不在香江,她也有地方可以去,大马、菲律宾、越南......以她的手段,想要去这些地方不难,她非要跟你一起出来,你就不怕她怀了别的目的?不,她一定就是有别的目的。”
“她自己是可以走,但她的女儿不可以。”段宗霖说,“长官,她希望嘉宜接受良好的教育,香江是最合适的地方。”
“令人感动的母女情。”黄智贤淡淡道。
“事实上她们两个感情很淡漠,我从没有见过盛婉有为盛嘉宜想过退路,除了这一次。”
“那是什么勾起了她的兴趣?”黄智贤又掏出一根烟含在嘴里,一手拢在嘴边弯腰,去够火机上跃动的红光。
“大概是,她在盛嘉宜身上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吧。”
黄昏时分,天边云彩染做红霞,霓虹灯牌依次亮起,鳞次节比排列在起伏的路面上空,电线杆缠绕在广告牌中间,双层巴士从下方驶过,卷起的气流掀起唐楼窗前竹竿上晾晒的衣物,一条红色裤衩摇摇欲坠。
“长官,你应该见一见嘉宜。”段宗霖说,“然后你就会知道,真正的珠宝总是很难蒙尘的。”
“光芒太盛会害死身边的人。”黄智贤叹道,“你要为了帮她身处险境吗宗霖?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强烈的正义感,这世界上需要拯救的男女老少太多了,多她们两个不多,少她们两个不少,丢下她们母女不管她们也会去一个新地方活下来,也许没有在香江这么好,但我们没义务实现每个人的梦想,对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长官。”段宗霖说,“可是,我是个警察啊。”
港湾的海风吹灭了黄智贤手中的火。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白。
“我之前听说你准备去美国留学?”黄智贤打起精神问盛嘉宜,“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按照目前这个形式,你身处险境,越早走对你来说越安全。”
“你想我走吗?”盛嘉宜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过来问他,“你觉得我应该走?”
黄智贤说:“那要看从什么角度了,作为一个长辈,我希望你尽快离开,你还这么年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必要卷入这谈浑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