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魂

早春时节，惊蛰刚过，D市就迎来了连绵的雨天。

细若牛毛的雨丝，带着料峭的春寒，一场接着一场，接连下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清晨，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天清早，6点出头，天色将明未明。

马路上车辆稀疏，行人寥寥，蒙蒙细雨笼罩着老城区，显得分外静谧。就在这个时候，一辆不起眼的黑色私家车，突兀地打破了这份清晨的静谧。

黑色的私家车，好似好似火烧屁股一般，火急火燎地冲进老城区，直奔老城区的东南方向。

在老城区的东南角，有一座年代久远的三进老宅。

老宅是典型的江南古建筑，白墙黑瓦，雅致秀丽。它迎着朦胧的烟雨，背着黛青色的远山，临河而立，便是一幅江南烟雨的水墨画。

黑色私家车的到来，就好似在一幅宁静缥缈的水墨画中，意外落了一滴墨点，给秀丽的名画染上了一份不和谐。

然而，黑色私家车的司机并未意识到这点，或者说即便意识到了也无暇去在意。车子抵达老城区的东南角后，放缓了车速，自老宅侧面的小道驶入，随后转入老宅前的临河小道，在老宅的大门一侧停下，正好让“墨点”落在了画面正中间。

车子堪堪停稳，驾驶座车门就被人推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神色匆匆地自车上下来。

男人没有驻步赏景，也没有打伞，他径直穿过蒙蒙细雨，三步并作两步，踏上门楼檐下的青石板台阶，在黑漆大门前止步，随后抬手扣了两下门环。

等扣完门环，男人才发现边上石壁上装着门铃。他微微一愣，又赶忙过去摁了两下门铃。

没等多久，就有人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老者，六十来岁的模样，身上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面容严肃，有些不苟言笑，但并不显刻薄。

老者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年，身量不高，穿在身上的高中校服松松垮垮的，性格十分活泼，在老者身后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我是戚家管家，戚衷良。”老者肃着脸，率先开口道，“请问你有什么事？”

“戚管家，您好。”男人虽然着急，却也没有失了礼数，他客客气气地跟老者问了好，随后表明身份，“我叫周峤，是市书法家协会会长的秘书。”

“你好，我是戚管家的小孙子，我叫戚泉！”戚管家身后的少年踮起脚，十分热情地朝周峤挥手致意。

“有你什么事？”戚管家回头瞪了一眼戚泉，才重新开口问周峤，“周秘书有什么事吗？”

“我是受会长嘱托，前来请戚家高人帮忙驱邪的。”周峤从戚泉身上收回视线，赶紧细说来意，“我们市里近期要举办一个‘书画江南’的交流活动，我们会长请了书法大家吴老过来当嘉宾。却不想，吴老前日刚到D市，人就撞了邪。”

“你们昨日不是已经请了岑青岚过去吗？”老者问道。

对于老者知晓他们请了岑先生，周峤不是很意外。他本身对玄术圈并不了解，但关于戚家的一些事情，在他过来之前，岑先生特意提点过他。

据说玄术圈流派众多，能人辈出，百家争鸣，但能凭借着绝对的实力，站在顶层屹立不倒近百年的，唯有四大家族——戚家便是其中之一。

戚家世代居住于D市，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按照玄术圈的势力划分，D市就是戚家的地盘。只要在D市，跟玄术圈相关的消息，基本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岑先生在玄术圈也是颇有实力的术士，他在D市被请去为吴老驱邪，戚家会知道也很正常。

“我们昨日是请了岑先生过去帮吴老看事，但是岑先生失手了。”周峤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岑先生昨晚算好时辰，等到今日凌晨3点，就动手为吴老驱邪。但是，岑先生做法驱邪后，那邪祟没被驱逐出来，还当场控制着吴老的身体，动手把岑先生给打伤了！岑先生不是那邪祟的对手，会长这才让我来戚家请人。”

“我知道了。”戚管家点了点头，对周峤说道，“你在此稍等，我安排人跟你跑一趟。”

“那个，戚管家……”周峤上前半步，喊住转身要往屋里走的戚管家，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请戚三爷，或是戚家家主出手。”

“岑青岚给的提议？”戚管家顿住脚步，板着脸回身看来。

“正是。岑先生说那邪祟很不一般，请戚三爷或是戚家家主出手会比较稳妥。”周峤说完，微微一顿，又顶着戚管家沉沉的目光，硬着头皮补充道，“还有——要是戚三爷或是戚家家主愿意出手，还希望能立即动身跟我走，我们必须在上午8点前赶到吴老那边。”

“为什么必须在8点前赶到？”戚泉一脸好奇地问道。

“附身吴老的邪祟放话说，让我们要找高人就抓紧时间，上午8点他还要出门，过了8点他就不等我们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会长也不会这么不讲究，挑在这个扰人清梦的时间，让他登门请人。

“他一个邪祟，8点出门干嘛去？上班去吗？”戚泉一脸困惑地道。

“这个原因我也不清楚。”周峤讪笑道。

“你少添乱。”戚管家拍了一下戚泉的后背，转头对周峤说道，“你要请三爷或是家主，这事我没法做主，需得问过才能给你答复。”

“这是自然的。”周峤忙点头附和。

“阿泉，你去主院问一声。”戚管家扭头对戚泉说道。

“问谁？”戚泉歪头问道，“问怀麟哥，还是问三爷爷？”

“先找家主问问，家主若是不愿去，你再去问三爷。问完来偏厅找我。”

戚泉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戚管家收回视线，看向门外的周峤，“外面风冷，你随我去偏厅等吧。”

周峤应了一声，抬脚跟着戚管家进了门。

周峤跟着戚管家，绕过影壁，穿过一道垂花门后，步入了一条长廊。

长廊的外边，是一片草木葱茏的园林。

天色昏暗，但借着长廊檐下的照明灯，可以看到园中有青石小道蜿蜒曲折，林木掩映藏而不露。莲花池上架着精巧的八角凉亭，莲花池内似有鱼儿跃出水面，拍出几声水花。

周峤只是匆匆一瞥，没有细看，他很快就跟着戚管家穿过了长廊，转进了前院的偏厅。

相比于老宅外面的古色古香，屋内的装点却是跟上了时代的脚步。没有追求一味保留古风，而是选择了怎么便利怎么来——电灯、电视、空调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咖啡机和饮水机。

“请坐。”戚管家说着，给周峤端了杯热茶。

“谢谢。”周峤接过茶杯，顺道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时间刚过6点半，距离8点还有一个半小时。从老城区这边开车到吴老那边，大概需要四十多分钟。若是路上不出意外，时间上是肯定有富余的。

只是今日是个雨天，道路情况不好，上班上学的可能会提早出门，早高峰就可能会提前。要是撞上早高峰，那点富余的时间可就不太够了。

想到这里，周峤不由生出些许焦虑。他双手捧着茶杯，频频侧头往偏厅门口看，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戚泉带着戚三爷或是戚家家主出现。

周峤捧着茶杯，在焦虑中等待了十余分钟，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当即挺直腰身，扭头朝门口看去。

随着脚步声渐近，他很快看到一个陌生青年出现在门口。

那青年看起来十分年轻，大概才二十出头，差不多大学刚毕业的年纪。

长相是出挑的清俊，气质却是这个年纪少有的温润沉静。像是出身书香门第，教养极好的世家少爷，跟他们这几天接待那些书画名家有些相似。即便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米白色连帽风衣，也能给人一种君子如玉的温雅。

看着青年走进偏厅，戚管家走过去跟他低声说话。周峤猜测青年可能是戚家的客人，反正不像是他要等的人。

周峤正要收回视线，却见那青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周秘书，你好。”青年在周峤面前站定，朝他伸出一只手。

周峤有些茫然，虽然他觉得这青年教养极好，但是他们彼此又不相干，有必要特意过来跟他打招呼吗？

不过，茫然归茫然，他还是赶忙放下茶杯，起身跟对方握手。

跟这青年面对面，周峤才发现，他的眸色比常人要浅。在灯光下看起来似乎比棕褐色还有浅一些，像清透的茶色琉璃。嘴角没有明显的上扬，但却感觉噙着浅浅的笑意，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叫戚怀麟，是戚家现任家主。”跟周峤握完手，青年收回手，自我介绍道。

“什……”周峤猛然抬头，瞪大眼睛——这人竟是戚家家主？戚家家主竟然这么年轻？这一身温雅的气质，竟然不是搞文学或者学术的，而是玄术世家的家主？

“嗯？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戚怀麟见周峤露出一脸震惊，微微偏头问道。

“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想到戚家家主竟然如此年轻。”周峤干笑了两声，随后问道，“戚管家让戚泉小同学去请人，怎么没见他跟你一起过来？”

“戚泉他去吃早饭了。他等会儿还要去上学，再不早吃就要来不及了。”戚怀麟说完戚泉，又接着道，“事情我已经听戚泉说了。我三爷爷这两天有点感冒，不方便出门，所以就由我跟你走一趟。”

“那就麻烦戚家主了。”周峤面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不麻烦。”戚怀麟说道，“我们走吧。”

“现在就走？”周峤一愣，迟疑地看着两手空空的戚怀麟，“恕我冒昧，戚家主不需要带点什么法器吗？岑先生说那邪祟不好对付。”

“放心。”戚怀麟从风衣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只五寸长的竹筒给周峤看，“需要的东西我都带齐了。”

“是我瞎操心了。”周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戚家主，那我们这就走？”

戚怀麟点了点头，跟着周峤往外走去。

走到戚家大门口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

戚怀麟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转身看向送出来的戚管家。

“良叔公，我出门了。”

“注意安全。”戚管家肃着脸，叮嘱道，

“我会的。”戚怀麟说完，撑开雨伞，朝着停在大门一侧的黑色私家车走去。

周峤已经撑着伞候在车边了，见戚怀麟过来，他赶忙打开后车座车门。

等戚怀麟收起伞，坐进车内后，周峤关好车门，又转身朝站在门口屋檐下的戚管家躬身道别，随后才匆匆上车发动车子，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