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杜十娘

明万历年间。

扬州，瓜洲古渡口。

渡口边横七竖八的停泊了数十只客船。

岸上有来往的行人，脚步声咳嗽声说话声夹杂官道上马蹄声，连成一片，混合在一起，打破了江边沉沉的寂静，有几只水鸟从不远处滩上芦苇丛中鸣叫着飞起，箭一般飞向对岸。

对岸是润州(今镇江》。

天气晴好，能清清楚楚看见金山上的矗立的金山寺，此时呈现出一片银灰色，风吹过来，似乎能隐隐听到金山寺的悠远的钟声。

钟声只隔数重山。

孙富站在客船上，双手背在身后，悠闲踱着步，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他能不得意吗？昨晚他做了一笔，迄今为止最大最美的生意。

再过几个小时，对面船舱内那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那个名震京城花魁女杜十娘，就是自己的人了。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日放荡思无涯。

李甲也站在船头，他的心情和孙富恰恰相反，他十分沮丧，江风猎猎，吹乱他的长发，也吹乱了他的思绪，吹得衣服剥剥直响，岸边那早己白了头芦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昨晚下了点小雪，太阳一出来，雪便开始融化了。

这时身后船舱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杜十娘从船舱内出来，她面若冰霜，袅袅的上了船头，和李甲肩并肩，李甲慢慢的转过头，十分关心的说：“十娘，江风大，别受凉了，你还是回舱吧？”

杜十娘置若罔闻，用剑一样凌厉的目光刺向对面船上孙富。

孙富身子轻微抖了一下，不敢直视杜十娘，心虚的低下头，两眼望着脚尖，脚上是一双鸳鸯鞋，(明代经商人的一种标志)一黑一白。

杜十娘先痛斥了孙富一顿，尔后把剑一样的目光，从孙富的身上拨出，投向李甲。

“李公子，李公子，李公子。”

李甲声若蚊营嗯了一下，神情不安，双手无力的垂在小腹下，把头扭向江中，江中波涛汹涌。

“李公子，你和妾情投意合，妾原以为一杆子插到底，所以妾才将后半生托付于你，妾才与你风尘仆仆一道回江南的府上，没想到貌似忠厚老实的你，居然，居然把妾卖给大盐商孙富，在京城你穷困潦倒时，妾不嫌弃你，对你依旧疼爱有加，用自己卖身的纹银养着你，李公子，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李公子，你辜负妾的一片苦心呀，李公子，李公子……。”

杜十娘嘴角猛地抽搐了几下，血泪般的控诉起来。

“十娘，十娘，我，我，我是迫不得已呀，家父，他，他……，十娘，十娘……我是迫不得己呀！”

“李公子，你不要说了，妾只怨自己，遇人不淑，只怨自己有眼无珠，只怨自己，……老天呀，你睁开眼看看吧，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人心？老天哪，难道是妾生前造了什么孽？今生才得到报应……”

控诉完后，慢慢的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进舱内，不一会儿，杜十娘双手捧着百宝箱，重新从舱舱内一步一步走出来。

一步一步走到船头。

“李公子，你来看。”李甲怯怯瞟了杜十娘一眼，立即收回怯怯的目光，怯怯的说：“十娘，你这是……”

杜十娘忽儿放声大笑，笑得全身直抖。

笑完后，一脸悲壮悲愤悲哀悲凉的说：“这百箱内，珠宝手饰价值连成，是妾卖身积攒下来，妾原以为派上用场，没想到，李公子，李公子，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吧，李公子……”

“十娘，十娘，我错了，错了，昨晚不该出去，不该和孙富在一起喝酒，不该轻信他的话，十娘，十娘，我错了。”

李甲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杜十娘的脚下，双手猛地紧紧的抱住杜十娘腿，像溺水者抱住漂浮物，全身抖得像筛糠，声泪俱下的说：“十娘，十娘，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听信孙富的谗言，我不该呀，十娘，十娘……”

“晚了，一切晚了，孙公子。”

杜十娘哽咽了几下。

江风变大了，岸边的芦苇被风拆断了，发出破碎的声音。

江中波浪更加汹诵了。

“李公子，从现在起妾不再是杜十娘了。”

李甲慢慢的仰起脸，脸上挂满了清澈的泪珠，太阳照在泪珠上闪闪发光。

李甲不解问：“十娘，这话从何说起……？”

杜十娘艰难的挪了挪身子，试图摆脱李甲束缚，双手紧紧的抱着百宝箱，神情悲怆的说：“妾己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昨晚你喝酒回来，酒后吐真言，从那一刻起妾的心己经死了，那个痴情的杜十娘永远不复存在了。”

李甲两眼瞪大，身子抖动更加厉害了。

“十娘，十娘，十娘……”

“李公子，请你松开双手，妾刚才己经告诉你了，从现在起，妾不再是杜十娘了，妾再告诉你一遍，先前那个有情有义，憧憬过普通人美好生活的杜十娘，她，她己经死了，……天亮时，她从床上缓缓的爬起来，对着镜子仔细认真的梳理一番，尔后凄凉一笑，尔后她抱着百箱从舱内出来，一步一步走到船头，尔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滚滚的长江，妾现在是借尸还魂………李公子，你，你好自为之吧。”

杜十娘狠咬着下唇，咬出了牙印来，一字一句的说，她两眼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脸色苍白，嘴唇焦干，头发被狂风吹乱了，神情像个转世投胎的女鬼。

“借尸还魂？那你又是谁？十娘……不，不，不，你是杜十娘，你是，是……”

李甲猛地松开双手，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儿，双手抖动着伸向天空中，声嘶力竭的哀嚎道。

神情绝望的像判了死刑的囚徒。

船头忽儿冒出一缕青烟，青烟呈人形状，很快消失了。

“十娘，十娘，十娘，你去了那儿？十娘，你难道真的是借尸还魂吗？十娘，是我害死了你……”

船头空空如也。

只有风和阳光在那儿肆意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