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明

“放粮了！知府老爷放粮！”

恍惚懵懂之中，一声嘹亮的吆喝炸开传到李维这里来将他惊醒：“放粮？”

“放粮！放粮了！”

大明延安府，清涧县，苦水沟。

泡在苦水里的义军营寨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位身穿小杂花公服的官家老爷，在身边几名兵刃刀枪在手的兵丁护卫下，警惕又郑重的开口吆喝：“你们头领王左挂子！王之爵！昨日降了延安知府！张知府！张辇张老爷！”

说罢特意停了片刻，让信息发酵一下，等周遭吵嚷开了再让身边士卒敲锣镇场：“听好了！朝廷对你们既往不咎！张老爷得知你们军中没有粮草了！特地送来粮草！你们要好好记着！感谢张老爷的大恩大德！

不止如此！等吃了饭，有愿意主动返乡归农的！赏花红表里！敲锣打鼓的给你们引回去！新造花名册！还给路费钱！不愿意的也可以跟着你们头领转驻绥德！”

“听明白了没！！”

被吸引聚集的人群中应和声一片又一片，好些人跪下就是感激涕零，明白了明白了。

少有人注意到在这义军大营边上等待处理的尸堆里连滚带爬蹦出来一个活的。

而这喊话声在众人跟放屁声没区别。

人们嘴里哭爹喊娘的叫着些乱七八糟的，其实心里想的都一样。

快他妈放粮！

聚一块儿就是为了这俩字。

有粮吃，原本瘫倒在大片杂乱窝棚草堆中的人们贫弱的身体就迸发出了堪称奇迹般的力量，吵吵嚷嚷的飞速推搡拥挤起来，原本说话都没力气的，此时哭喊叫嚷的声音格外巨大。

正事儿么人听，规矩也么人听。

一张嘴不可能让桀骜粗犷还饥饿至极的陕北暴动边民听话。

只有扛着粮袋的人来了，大锅架起来，人群里才迸发出一片片感谢知府老爷，感谢大明朝廷的呼声。

嘴里叫嚷着，饿的神志不清近乎癫狂的人们眼里只有大锅和粮米，眼神跟着糙米下锅跑，一个个恨不得跟着米一起跳到那大锅里。

李维站在大锅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挤到最前头的。

能挤到最前头的多是相对壮实高大的汉子，就他一个瘦猴一般的半大小子，瞪着眼睛死盯着锅里。

有来拉扯他的，被他下意识反手抓一把，当即哎哟哟龇牙咧嘴捂着胳膊往后缩，惊异这瘦猴儿怎么这么大手劲儿。

但是为了吃上这一口饭，挤到最前头的李维智商不得不稍稍压过饥饿感一头。

他顺势缩到了后头，瞪着眼睛静候时机。

一个瘦猴儿陡然有了点力气显然并不够。

体型这一块儿就落了下风，挤得过一个也挤不过一群。

不止如此。

李维的双手空空如也。

死人是用不着碗的，如果不是身上衣衫足够破烂且腌臜，那也留不住。

倒也正好。

化劣势为优势。

“别挤了！哪个瓜怂再敢挤！这锅粥就得变成肉粥！”

农民起义军好歹也是军，吃食放饭也得有点秩序规矩，也因为是军，所以有刀的不止喊话那人。

饿红了眼的绝不止李维一个。

喊话的队长很快就意识到原本就松散的义军眼看就要在饥饿和溃败中崩碎的情况下，真要靠他来维持秩序，这锅粥里可能就得添一个他。

什么队长，将军，头领如今已经不好使了，还得是让真正想吃饭的人来。

想吃饭就得挑水搬柴点火，这些人自然抱团吃上第一口，他们吃上了，其他人就会慢慢哄抢起来，把个铁锅刮的锃光瓦亮能当镜子使。

抢饭而已，只要锅不翻就好了。

渐渐有米香弥散开来。

本就混乱的人群更加躁动。

片刻之后，嘈杂缭乱的哄抢声中，李维端着一碗粥从某人的裤裆和腿脚下钻出了人群。

钻裤裆对李维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但对李二狗来说不是。

能抢到饭吃就是胜利。

李二狗加上李维，一个没品一个有脑子，乱军之中顺一个碗然后抢饭，轻松拿捏。

抢到饭了得跑远点吃。

这次不能上供也绝不能被抢。

李维很怕死，李二狗也很怕死。

身体传来那钻心刺骨的饥饿感让他知道，这一口吃不到，明天，不，指不定下午就得再回到那尸堆里。

李二狗就是饿死的。

真的活活饿死的。

一口稀粥下肚，李维感觉自己的魂儿终于不是跟着这身子后头飘，肚子里也没有爪子在拼命扣自己的五脏六腑。

有精力捋一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事实上，李维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还是不是李维。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但可以确定自己不是李二狗。

李二狗已经饿死了，他的记忆却留了下来。

起了大旱，然后是瘟疫。

爹娘死了，和唯一的血亲表哥一起跟着一个诨号王左挂子的人造反，造大明朝的反。

跟着义军宰了地主老爷，随后四处流窜，表哥死在了韩城......

建奴入关劫掠，袁崇焕被凌迟处死，义军被围剿但突围成功，随后围攻邰阳城死了好些人......义军受挫后为了躲避官兵不断跑路。

然后......军中无粮，走不动路，最终死于困顿。

记忆里除过这些大事，李二狗最是缠人的记忆是想吃肉，吃人。

大旱加瘟疫一起，十里八乡不多时间就有了人吃人的传闻。

你看，义军里头有吃人的。

有个黑脸丑汉就真吃过。

表哥想过吃人！咱也......

可惜也是幸亏，他没吃上。

不然本就难以接受现状的李维觉得自己可能会疯。

“他妈的！”

捋清楚现状后就很难不吐点脏话，若不是身体实在需要节约能量，他也免不了抓耳挠腮，捶胸顿足。

勉强清醒了。

一碗粥也见底了。

没法像其他人一样把碗舔上两遍然后盯着其他人的碗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李维把钻裤裆抢来的碗往怀里一揣，选择瘫倒在地更好的吸收与节约能量。

得让能量和营养往脑子里走。

不然怕是想不出办法来应对眼下这个逼情况......

“二狗！你还真活着哩！”

正要想法子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一个身形干瘦脸上麻麻赖赖的小老头儿跑过来一脸惊喜的乱比划：“额当时！哪个天麻麻明的时候额摸着你身子都凉了......哎呀你真是菩萨保佑腻！”

李维见了老头顿时眼睛一瞪，龇牙道：“把我的碗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