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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丝不太习惯长兄的亲昵动作,肩膀微微内缩。
亚伦无言坐回她身侧,单手撑住额头,盯着地面的眼神微微失焦。他身上的魄力几乎尽数来自双眸,一旦放空,才令人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堪堪踏入盛年门槛的年轻族长,只不过他将压在肩头的异常重负承担得格外好。
自从出嫁,艾格尼丝与家中就几乎全无联系。唯一一次回白鹰城是两年前参加父亲的葬礼。而艾格尼丝只在那场葬礼后见过亚伦露出这种弱态。
也许是仪式过后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又或是亚伦此前的表现太过无懈可击,只有艾格尼丝注意到,独自站在圣堂侧廊里的长兄身上满是软弱的缝隙。
她下意识靠近,在亚伦循声回头时却苦于词短。
那时,亚伦似乎对她的关心感到惊讶,而后感激地一笑,摇头表示他没事。
而现在,艾格尼丝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并不恨对方,甚至在他软弱的时候有些同情他。亚伦做了他应做的事,他没有错。后悔也好不满也罢都是必须由她独自吞下的毒药。这么想着,艾格尼丝柔声转开话题:“母亲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白鹰城该怎么运转下去。”
“但愿苏珊娜那里也一切顺利。”
亚伦似乎觉得艾格尼丝遵循流程一般的问候顺序十分有趣,脸上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上个月我还去见过她和国王陛下。”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艾格尼丝不知是否该追问,迟疑片刻后再次转变话题:“奥莉薇亚……也还好吗?”
“说实话,我已经弄不懂她的研究了。不过从她最近的心情来看,似乎遇上了一点难题。”
“这种时候还要麻烦她为我制作术式,她该发脾气了吧?”
亚伦侧眸:“她为什么要发脾气?”见艾格尼丝不语,他平和地补充:“哪怕是奥莉薇亚,知道姐姐有危险,她也没有理由不出手帮忙。”
艾格尼丝微笑,却不应答。
亚伦再次别开脸,仿佛那样会让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容易出口:“对你……我一直觉得有所亏欠。”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要推脱,亚伦却一抬手让她听下去。
“我们的父亲不怎么能体谅他人的心情,母亲又事务缠身,在你最需要人引导的时候,我在外修行,没能帮到你。虽然这是我无力改变的事,但对此我一直心有愧疚。”亚伦看着掌心苦笑,“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记忆力过人,因此所有人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和我一样有天赋,因此对你抱有巨大的期望。”
“亚伦,够了。”
“请你听我说完。”亚伦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在发现你没有魔法天赋之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为了照顾你的心情,对这一事实绝口不提,就好像我们根本没有对你抱有过希望。回想起来,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哪怕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进而真的淡忘,但你……”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眼睫眨动得很快,像在抑制泪意。
“你选择躲起来的时候,我们说着不能逼你,因此给了你破例的自由。但也许……除了这种方法以外,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和预想中有些不一样的你。”亚伦将脸在掌心埋了片刻,“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被他缠上。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猜想,他的确给你了我们没能--”
“亚伦,别说了。真的足够了。”艾格尼丝低低的嗓音宛如哀求,“谢谢你愿意关心我。但现在再说这些……不需要你那么说,我也不会偏帮理查,我的所作所为不会有损海克瑟莱一族的利益。”
亚伦面上闪过被箭簇投中眉心似的痛意。
艾格尼丝顿时有些后悔:“我知道你不是为此才和我说这些的。”
“我知道。”
兄妹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都偏转了目光回避。
“总之……我后天就必须回白鹰城,务必注意安全。”亚伦继而冷不防发问,“菲利克斯·劳伦佐,他似乎在南方诸国小有名气?”
艾格尼丝迷惑地微笑起来,不明白哥哥怎么突然间将话题转到了菲利克斯身上。
“我昨天偶尔在碰到他,他似乎尤其关心你的状况,问了不少问题。”
“那么之后我要多谢他的关心。”
亚伦看着眉眼微垂的妹妹,似乎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忍住了。就这么古怪地拉长了半拍沉默后,他才叹息说:“至少,在布鲁格斯有站在你这一边的人不是坏事。”
“菲利克斯卿是向理查效忠的骑士。”艾格尼丝点到为止。
“但恕我直言,今后你恐怕需要那么一两位只向你效忠的骑士。”
艾格尼丝愕然瞪着亚伦看了片刻,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
亚伦起身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平和而自信的态度,他再自然不过地宣布:“我那里有一个合适的人选,理查也已经同意,那位骑士不日就会南下抵达布鲁格斯。你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第020章 II.
与亚伦会面过后, 艾格尼丝因疲倦打算再次小睡。她一落入梦中,亚伦隐晦地提及的那段时光便再次重演:
那些艾格尼丝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学习魔法,笃信着自己的天赋并为此与奥莉薇亚一同畅想谈笑的日子;奥莉薇亚展露出才能,自己却毫无变化的时候, 她努力按捺下焦虑和被超越的无措, 笑着祝贺妹妹的时刻;逐渐地, 周围人开始带着同情又遮遮掩掩的态度对待她的事;以及最后, 命运下达判决的那一天的每个瞬间。
那天艾格尼丝在晨钟前就醒了。这几日骚动到来前的蛛丝马迹令她推断出今天一定会有事发生, 而且与她有关、非同小可。她看着薄明时刻床帐顶逐渐变得通透的光斑,放任自己沉溺于回忆中,一年年地向前推, 仿佛她只要逆着时间的河流走得足够远,现实中的未来就追不上她。
但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地升起了, 简轻声在床帐外唤醒她。
艾格尼丝起身的时候面上带着古怪的微笑。简一怔, 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直到为艾格尼丝梳好头才惴惴不安地说:“夫人说, 等会儿她会来带您去见大神官阁下。”
这么说着,简的面色变得惨白, 仿佛要被带走检验真伪的是她而非小主人。
艾格尼丝低下头去,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要哭了。但神经绷得太紧, 她嘴唇哆嗦了几下, 最后紧紧抿住了。呜咽和眼泪都一起被封死, 直到这一天结束都没有得到释放。
随即, 某种将一切放弃之后才能得手的孤勇涌上她的心头。
早些结束也好,她厌倦了所有人在她在的场合那样刻意地回避魔法天赋的话题。她也真的很想知道, 对她寄予厚望的父亲,发现她真的没有一点点天赋之后, 会露出什么表情,还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
她从这般孩子气的自暴自弃幻想中得到了某种快慰。
但随即,艾格尼丝心中又萌生了微弱的希望。
她假装已经接受了、而且比任何人都早地接受了自己没有天赋的事实,期望以此伏击希望,不给它落空而后带来绝望的机会。但这样的姿态何尝不是一种准备--为她其实会突然之间开窍、而后成为海克瑟莱从所未见的强大魔法使而做的反向准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此刻每一分的自我作践,都是足以迸发为狂喜之焰的种子。
因此,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幻想的人其实也是她。
那时担任荷尔施泰因大神官的是一位慈祥的老人。那并非艾格尼丝第一次见他,因此大神官亲昵地唤她的教名,在她头顶划咒文祝福,而后非常自然地将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艾格尼丝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前言不搭后语地祈祷,向乌尔德恳求借给自己神秘的力量,向薇儿丹蒂许愿如她所愿的未来,向斯|库|尔|德请求不要玩弄她命运的丝线……
过了良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大神官轻轻呼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几乎是恳求地看向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