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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加布丽尔--”
“啊,差点忘了。她之前和我放过狠话,说要嫁给莱昂夺走你的一切。真可惜,这个计划彻底泡汤了。”
艾格尼丝差点追问伊恩究竟对加布丽尔说了什么,以至于她态度大变。但那股奇妙的纵容心操纵她,令她善解人意地绕开会令伊恩不自在的题外话,转而进入正题:“加布丽尔声称,她在下楼时在楼梯口碰见过巡逻中的你。这是真的吗?”
害怕直面他们之间那头巨兽的不止有伊恩。
“楼梯口吗?让我想想……”伊恩作势思索片刻,“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在书架倒下的巨响传来之前的事?”
“嗯。”
艾格尼丝侧身面朝伊恩:“不要对我说谎。”
窗口泄进的光束往伊恩的方向挪动了些许,微光照拂之下,他的笑面仿佛透明,笑容之下隐藏之物的真容却缩进他的肌理血管,依旧面貌模糊。
“对于那些我想要欺骗误导的人,我说的反而大都是真话。我只是对某些关键的事避而不谈。对你……我却总是忍不住说谎。”这么说着,他感到无可奈何似地耸肩,“包括这坦白,也可能是降低你戒心、博取你同情心的谎言。”
“我知道。”艾格尼丝亚生说,触碰喉头,仿佛他的话语钻进呼吸的要道令她感到痛苦。
伊恩骤然别开脸,压住她的沉重气氛顿时松解。他没什么起伏地陈述道:“我的确在楼梯口撞见过加布丽尔。但并非在你所设想的楼梯口。还有,今晚我不在巡逻。”
“你的意思是,你们偶尔碰面的地点并非主楼三层通向二层的阶梯口?”
“回答正确。我是在西侧裙楼的小楼梯口碰见她的。那时我原本打算去厨房喝酒。”
“那道楼梯直通二层的露台,从那里可以抄近路到书房南塔楼……”艾格尼丝的语声戛然而止。刚才有一瞬间,她与伊恩流畅对答的感觉令她恍若回到过去。撇开个人感情不谈,与伊恩交谈令人愉快。
伊恩单手支颐,沉默地用目光追逐光束中飞舞的细尘,良久才向她投去凝睇含笑的一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怀疑加布丽尔?”
“加布丽尔突然来找我时异常慌张,如果门外的黑影全都是她的谎言,她实际上在为杀了人感到后怕,这就不难解释了。”艾格尼丝转过头,将自己的脸藏进黑暗,“你发现加布丽尔状态有异,于是进入塔顶,发现了莱昂的尸体,布置出那个现场,锁上门离开。这样的推论说得通。但是……”
她禁不住短促地叹息一声:“依然绕不开为什么。难道你是为了包庇加布丽尔?不,那样的话无法解释你为什么要把人早早引向现场,甚至还在其他人调查的时候给出提示。”
“比起在这里盘问我,这种事还是询问加布丽尔本人更快捷有效吧?”
“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这么做了。她情绪很不稳定,声称那黑影是她看错了,只是幻觉。除此以外,对于那晚她在哪里干什么,她坚称自己很早就在房中休息,但是因为侍女去厨房喝酒了,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么说着,艾格尼丝疲倦地捂住脸。
她语速极快地自言自语,整个人向内蜷缩起来,头几乎碰到膝盖:“还有凶器……加布丽尔如果要从后击打出那样的伤口,只怕是趁莱昂不备。但那个男人会毫无防备地把后背朝向他人?我不相信……”
确凿的知识产生安全感。一个两个悬而未决的疑问尚可忍受,当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艾格尼丝很容易就会陷入恐慌。这样的时刻,她足下的土地仿佛变成流沙,旋转着要将她拖进未知的深渊。她可以假装那些谜题并不存在,不如说那样更轻松,但她已经决定不再躲避--至少,尽可能少地逃避。她迟早必须学会应对自己无限的、知性上的控制欲。
“艾格尼丝。”伊恩的声音比此前要近。
流沙暂时停止下陷。
她肩膀一颤,没有抬头。
伊恩的话语中没有多余的感情,甚至称得上尖锐,却反而令她感到平静:“为什么你那么想要解开莱昂之死的谜团?话说到底,莱昂身亡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而你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还是说,这只是你那诅咒一般的求知欲作祟?”
“不止那样。和之前的诅咒事件一样,我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表面一盘散沙毫无头绪,但实际上绝非偶然。毫无缘由地,我甚至觉得解开莱昂的死能够让我找出诅咒的真凶。”
“解开一切谜题之后,你又准备怎么办?”
艾格尼丝一怔,困惑地微笑。
伊恩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擦过她的唇角,犹如要拭去她的笑弧:“你想要真相,可是你准备好了吗?”
他栖身凑近,脸容落入暗影,双目却依旧熠熠生辉,艾格尼丝不禁吞咽了一下。
“亚伦他们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理查也是。一旦一头扎进谜题里,你可以把事情想得非常透彻,却唯独漏算一点--”伊恩几乎贴着她耳语,“明明一碰就会缩进壳里,这种时候却完全忘记要确保自己全身而退,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
他轻而易举地封住她的退路,仿佛要将她按进布袋里,从用力的指尖到微微扭曲的眉眼都透着怒意:
“比如现在,竟然孤身来见我,你是吃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这场景似曾相识。
十余年前的那个冬日,伊恩也是突然对她的无防备发怒,作势要身体力行让她后悔。
“就算是看望病人,连个侍女都不带就进男性房间, 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
那时伊恩的口气像在开玩笑, 眼神却幽冷。
艾格尼丝固然为落到耳后颈侧的气息感到窘迫, 却没有抵抗。这并非因为她完全信任他, 不如说恰恰相反。完全的放任自流是她最后最消极的自保手段。只要伊恩想要, 她可以把一切给他,除了向他索取同等回报的渴求之心。
这种态度在他人眼里,只能称作疯狂的愚行;对他们而言, 却是已定型的唯一可能。从走近彼此的瞬间开始,他们就在薄冰之上共舞, 于心领神会的沉默中谋求危险的平衡。即便冰面已然出现皲裂的征兆, 他们也只能重复原地打转的步伐:文雅愉快的调情、避而不谈的正题、还有欲言又止的真心话。
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爱”这个词眼。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她“爱”的方式是日复一日地等待他终于决定抛弃她。
伊恩隐约察觉到,和他一样, 艾格尼丝的心中饲养着一团黑影。他预感到它终有一日会毁灭他们之间的关系,区别只在于是先一口吞下她还是他。他停住, 不知名的恐惧与一瞬间的孤勇汇合,话出口他才顺势下定决心:“既然这样, 要不要干脆和我私奔?”
“可以啊, ”艾格尼丝即答之后, 滚烫着脸颊回味他的提案和自己的答案, 换了措辞再应一遍,“好啊。”
那时两人各自松了一口气。
--艾格尼丝为她所等待的终焉终于开始, 伊恩为他以为猜忌的折磨终于告一段落。
疑窦去而复返,伊恩为她过于轻巧的应承而不安, 反复确认:“你是认真的?”
“嗯。”
“真的?”
艾格尼丝笑起来,仿佛在责怪他明知故问,佯作不耐烦:“你再问我可就反悔了。”
伊恩却没有与往常一样,以调笑接住她抛来的戏弄,反而异常严肃地问:“你明白私奔意味着什么吗?”
“不管是我还是你,都会变得一无所有。”这么说着,艾格尼丝微笑着别过脸,看向被结冰的窗户。她的视线穿过冰花,看进环绕白鹰城呼啸的皑皑寒冬,落进暴风雪的深处,那是每年无数迷路的旅人埋骨的荒原。
艾格尼丝对于北国的死亡有异常真实具体的想象。她躺在反复结冻的雪层之上,任由雪花在睫毛上冻住;刺骨的寒冷逐渐消失,虚假的暖流充盈她的全身,带她飘往永远的乐园。